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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妤桐番外:欲望臺階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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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妤桐番外:欲望臺階(上)

蔣副校長被查出貪汙的那一天,蔣妤桐正坐在大學的圖書館裏刷著考公的題。

雖然是初春,但廈門的天氣漸漸熱起來,蔣妤桐手心裏全是汗,握著筆都打滑。

她正在給自己新做好的一套題對著答案批改,紅筆沒墨,她甩了一下。

照這樣下去,筆試完全沒問題了,蔣妤桐又拿出一套題打算開始做。

手機亮屏,是媽媽發的微信消息。

“敏敏,你爸爸出事了。”

蔣妤桐沒有解鎖手機,她只是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,直到屏幕熄滅。

然後平靜地把考公的資料和題集都合上,毫無留戀地放進包裏,離開圖書館。

蔣妤桐記不清是什麽時候開始妥協的。

小學開學第一天,她帶著好吃的零食到班裏,給每個小朋友發了一份,大家都很喜歡她,老師更喜歡她。

“蔣敏敏以後就是小班長,大家要聽她的話哦。”

那個時候,所有人都聽自己的話,對蔣敏敏來說是一件很有誘惑力的事。她學著爸爸在其他學校當班主任的樣子,站在講臺上,做作地清了清嗓子。

“我叫蔣敏敏,很高興可以做班長,大家……”

“班長,你的牙怎麽了啊?”班裏的男同學突然打斷她說話,一邊吃著她剛剛發下去的零食,一邊故作無辜地問了這樣一個問題。

蔣敏敏羞得想從地縫裏鉆進去,她抿緊嘴巴,匆匆下了講臺。

“不可以這樣哦,王聖強,你站起來,這節課就站著,下了課去給班長道歉!”班主任嚴厲地批評了他。

下課後,王聖強並沒有來道歉,反而數次路過蔣敏敏的課桌,偷看她的反應。

蔣敏敏面無表情地和其他同學聊天,經過剛才的事,雖然其他同學也對蔣敏敏的齙牙很好奇,卻也不敢多問什麽。

上午放學前,老師走進班裏,當著所有人的面大聲地問蔣敏敏:“王聖強有沒有和你道歉?”

王聖強坐在位置上發抖,一上午過去,他看蔣敏敏並沒有和自己搭話,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,哪知道老師還會來專門問。

“嗯,道歉了。”蔣敏敏的語氣一萬分平靜,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。

“真的嗎?”老師看了一眼快嚇尿的王聖強,持懷疑態度。

“真的。”蔣敏敏眼中沒有多餘的情緒,老師看不出她的想法,也懶得再多追究,這件事草草收尾。

放學鈴響,王聖強松了一口氣,他不再去想這事,也沒有打算給蔣敏敏補上一句道歉,又和身邊的男同學嬉戲打鬧起來,被同學揶揄幾句後,脖子通紅地嚷著:“我才沒給她道歉呢,她瞎說的。”

蔣敏敏收拾好書包,滿臉燦爛地接受同學一起走的邀請,什麽也沒聽到似的路過王聖強的座位,淡漠地看了他一眼。

我根本不屑你的道歉。

蔣敏敏熟練地和每個同學維持好表面關系,她們有時候心直口快,不小心說了什麽冒犯自己的話,蔣敏敏也不會在意。課間大家圍著自己,放學後大家一起出校門,哪怕這些人裏只有一半是真心要和自己做朋友的,也沒關系。

徐稔的價值觀和蔣敏敏不同,在徐稔這裏,有人欺負到她頭上就該打回去,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,一味忍讓只會讓他們變本加厲。

但蔣敏敏不在乎,只要表面是和諧的,就不需要多操心。

有時候,蔣敏敏放學了會被班主任直接帶到學校老師的聚會上,爸爸也在,讓她給其他老師表演背古詩,蔣敏敏甚至不知道那些詩的意思,只知道要一字不差地覆述出來。

媽媽很支持爸爸的工作,動用自己所有的人脈關系幫爸爸認識更多的人,一步一步找晉升的渠道。

爸爸曾經在一次聚會後喝多了,拉著蔣敏敏的手到路邊打車,一輛都沒打到,只好打電話給媽媽,讓媽媽來接。

在等待媽媽過來的時間裏,爸爸抱著蔣敏敏的小書包,嘟囔著:“我是倒插門,沒人瞧得起我。”

蔣敏敏坐在他身邊,她不知道“倒插門”是什麽意思,但應該不是一個好詞語。

曾有人和爸爸開玩笑——你和你老婆都姓蔣,誰知道你倒插門啊。

自打有記憶以來,媽媽的工作要比爸爸好得多,媽媽還很年輕時就在五星級高中當班主任了,再過一兩年就能升級為蔣主任,管理整個年級。她很維護爸爸的自尊,一直在幫助他的事業。

又或者說,是維護一家子的自尊。

蔣敏敏所在的小學質量還可以,有一大批老師攢夠經驗,打算過幾年跳到更好的學校去謀求機會,爸爸也是趁這個機會,和他們熟絡起來,到時候好一起攀高枝兒。

所以爸爸對蔣敏敏說過最多的話就是“你要表現好,你要讓老師都喜歡你”。

於是,哪怕被再多同學嘲笑,蔣敏敏也足夠冷靜,冷靜到不去理會這些。

後來,爸爸找到了新的方法——打造自己的人設,那時候公益很流行,他開始做一些公益活動,在學校裏接受記者的采訪,背著自己前一天準備好的萬金油稿子,加上自己本就不差的教學能力,成了那所學校的“明星教師”。

這時候,蔣敏敏四年級了。

某天放學,爸爸和媽媽正在家裏商量著換城市工作的計劃,他們打算先去鄰市當高中老師,適應一下並陸續把各類證書、經驗搞到手,再回這裏,否則憑爸爸的資歷,當八中的老師都夠嗆。

媽媽也已經向一中提交了離職申請,她打算過幾年回到這裏,安心當一個家庭主婦。

媽媽不願意做的、可以隨意舍棄的職位,是爸爸需要花好幾年時間和精力才能得到的,蔣敏敏覺得,爸爸滿臉笑容下,藏著某種可怕的情緒。

欲望。

這年,王聖強生了一場大病,蔣敏敏和爸爸帶著埋伏好的記者,演了一出戲。

這場戲讓蔣敏敏痛快,也讓爸爸收獲了更多名利,進一步加速了換城市工作的計劃。

王聖強生病的事沒人知道,報紙上匿了病人的名字,只撿蔣敏敏爸爸的發言報導。王聖強病好以後,打算換一所學校讀書。

班裏很快忘記王聖強這個人,像是從沒存在過。

可王聖強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醫院裏慘白的燈光下,蔣敏敏閃著光澤的牙套。

五年級開學前,蔣敏敏轉學的事便被提上日程,她就要去另一個城市學習生活,可以離開討人厭的同學和必須賠笑臉的老師,蔣敏敏開心得很,但依舊在同學們圍過來表達遺憾時,同步露出可惜的笑容。

辦完所有手續,在搬家去鄰市前,蔣敏敏站在學校金燦燦的牌子下,第一次有了舍不得的情緒,但也只有一瞬間。

蔣敏敏自己都嚇了一跳,她攥緊裙擺,生怕再多出一點異樣感情。

“敏敏,走了。”爸爸搖下車窗,朝她揮手,蔣敏敏坐上車,把書包放下。

“爸爸,我想改個名字。”

新名字是蔣敏敏自己選的字,媽媽本來很重視,在家快要翻爛字典,可蔣敏敏隨便翻了兩頁:“喏,就這兩個字吧。”

無所謂,只要不是之前的名字就行。

好像這樣,就可以把總是跟在“蔣敏敏”三個字後面的“齙牙女”“牙套妹”等稱呼通通抹去。

新學校很氣派,同學們家裏或多或少有些關系或本事,愛折騰愛鬧事的也有,但數量很少。

媽媽也已經選好了初中,同樣是私立學校,需要一定的人脈或非常優秀的成績才能進。

蔣妤桐正在改變著,她從美白、拉直頭發等一系列初步活動開始,她的目標是在上初中前起碼有百分之三十的改變。

新的班級氛圍很平淡,蔣妤桐作為插班生和同學們並不太融入,學習生活平靜得像一碗水。

爸爸很忙,他新調的高中資質還可以,但他得從基層實習老師做起,一回家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裏備課,做教案,有時還不忘繼續策劃他的人設。

蔣妤桐每天將近淩晨才把作業做完,打開房門,看見書房的燈還亮著,也就不那麽寂寞了。

爸爸好像和自己是一樣的人。

絕不妥協的人。

一切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,蔣妤桐漸漸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,如果此時拿著小學照片放在她臉龐邊,幾乎無法聯想這是同一個人。

枯燥無聊的小學兩年加初中三年終於結束,蔣妤桐沒什麽讀書的天賦,一直是靠死記硬背,重覆刷題,成績屬於中上游水平,不過對爸爸來說,已經夠用。

在轉回市裏之前,中考成績下來,蔣妤桐考上了三中,她莫名有些緊張,一番打聽後又放下心來。

徐稔在一中。

徐稔這個闖禍精,居然考上了一中,在蔣妤桐離開的日子裏,很多事在她心裏都已經悄然翻轉了印象。

記憶中大部分同學的臉都已經模糊,但蔣妤桐還記得徐稔的樣子。

記得她被自己氣得抓心撓肺的樣子。

高中的學習比初中更加緊湊,不知是不是因為讀書的地方換來換去,蔣妤桐總覺得很不適應,壓力大得有些喘不過氣。

剛來三中時,如蔣妤桐期待的那樣,沒有任何人認出自己,直到爸爸在學校裏拋頭露面,一來二去的,幾個小學同學到自己跟前,說上一句“你變化也太大了”,獲得幾分滿足感。

但即使這樣,祝訣也還是沒認出來,她好像總心不在焉的,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
三中同學裏還有自己的遠房表弟,齊緯。

齊緯的個子很矮,還沒蔣妤桐高,他總是屁顛顛地跟在蔣妤桐身後,賣力地做這做那。

齊緯的成績在三中倒數,找了點關系才考進來。他的爸媽靠著這點微弱的親戚關系,讓蔣妤桐爸爸在學校裏多照顧點他,送了很多禮物來。蔣妤桐在臥室裏當著齊緯的面拆著,全是娃娃玩偶一類。

“嘁,無聊。”蔣妤桐拆完,把它們扔到一邊,不再理會。

齊緯一直沈默,看著散落一地的玩偶,小心翼翼地問:“那你喜歡什麽呢?”

“我?”蔣妤桐看著這個小表弟,玩味兒地表示,“我喜歡別人圍著我轉。”

音樂老師宣布小主持競選時,蔣妤桐特別激動,她一向對文藝活動更感興趣,在鄰市的幾年,幾乎沒有參加這種活動的機會。

她要掌聲、鮮花,要站在高處,要有光鮮亮麗的一切。

爸爸這次破天荒地支持自己去選拔,蔣妤桐更興奮了,雖然之前沒有基礎,嗓子條件也不夠好,可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嘗試的事,逮著時間就練習,還讓音樂老師給自己開小竈。

“方老師資歷最深,他在教師提拔方面最能說上話,這不,我讓小桐去選這個小主持,跟他老婆搞好關系,以後出來一塊兒吃個飯什麽的也有個由頭,不然還得費勁巴拉地套近乎。”爸爸點了一根煙,愜意地躺在沙發上,在蔣妤桐進家門前適時地住了嘴,“呦,小桐回來啦?培訓得怎麽樣?”

培訓期間,蔣老師一家如願和方老師一家吃了幾次飯,餐桌上爸爸說了很多年的場面話又拿出來用,雙方站起來端著酒杯你推我攘的,只留蔣妤桐和方修時坐著,眼神不知道往哪裏放。

爸爸也是精明的人,吃了幾次飯察覺到方老師並不是太好說話的人,總是拐彎抹角地轉移話題,對提拔的事避而不談。最後一次吃飯時甚至直接表明,他們夫妻二人就快退休了,不太樂意管學校的各種事。

爸爸的臉色不太好看,但還是體面地撐完這頓飯,出飯店門後喊著“有時間再聚”,可連蔣妤桐都知道,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吃飯了。

目的沒達成,爸爸也不想裝了,在蔣妤桐去一中培訓收尾的那個下午,一通電話過去,讓她卸任。

“你還是把心思放學習上,你看人家方修時,回回年級前五,你連年級前五十都排不上,這個小主持的事兒就到這裏吧。”爸爸的語氣很不好。

很顯然,是被方老師氣的,方老師的職位,方老師兒子的成績,如一根根長矛直紮爸爸的心。

更重要的是,蔣妤桐臨時卸任,應該能讓音樂老師著急一回,也算出了口氣。

“爸,你說真的嗎?”蔣妤桐坐在禮堂裏,接到這通電話完全是懵的狀態。

“說真的。”

“真的嗎?”蔣妤桐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。

“我說話有這麽難理解嗎?”

“我不願意。”蔣妤桐猛地提高了音量,“我不願意!”

“我已經和你們音樂老師提前說過了,人家都同意了。”

後來爸爸是如何說服自己的,蔣妤桐已經全然忘記,她只知道最後一個“好”字從喉嚨裏發出,帶著濕嗒嗒的尾音。

不論過程如何,結果總要是“好”字。

蔣妤桐信奉了多年的理念,砸到自己身上,才發覺生疼。

出了廈大的圖書館,蔣妤桐背著書包,茫然地看向頭頂綠油油的新葉。

她突然想起爸爸勸說自己卸任小主持的那一通電話,那時她還能歇斯底裏地拒絕,可如今已經忘了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,耳邊只有時不時響起的微信消息提示音,和記憶裏爸爸勸說的聲音重合。

蔣妤桐合上考公真題的那一刻,心裏平靜得自己都訝異,她這才意識到人生裏好多時刻都被這樣毫無後路地合上了,根本沒有猶豫的餘地。

坐在學校的噴泉邊上,涼意侵襲,蔣妤桐閉上眼睛,把手機浸入水中,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。

她突然想起來爸爸當初是怎麽勸說自己的。

“小桐,你別忘了你為什麽改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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